第七章 觉醒(节一)_满愿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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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觉醒(节一)

  死亡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。

  坠落,不停地坠落。

  失重感让身体轻飘飘的,灵魂好象剥离了出去;世界迅速地变窄、变黑;也许是伤口冻结的关系,她并没有感觉到痛苦,却有一股更深的绝望漫溢上来——

  即使到了冥界,她也见不到神官。

  因为那个人……已经不在了。

  失误!看到黑发少女跌出栏杆,东城城主愣了愣:他本来是预计让她撞到,这里有三楼,尸体掉下去一定会变得惨不忍睹。

  好歹是值得尊敬的对手,这样……

  正扼腕,捕捉到一声异样的声响,像是……水声?

  “是高架水路!”一个反应快的法师喊道,“我记得这里有条支路!”不等罗兰回答,另一名守卫大叫:“对了!今天正好换水啊!那…那她会冲到什么地方去?”众人面面相觑,为这太过巧合的巧合目瞪口呆。

  “算了,之后再去打捞吧。”罗兰首先回过神,放下菲烈冰之弓,“我们先回宫,有的收拾了。”

  汹涌的水花间,冉冉浮起一道纤影。

  一粒一粒光点凭空涌出,笼罩的范围不断扩大,渐渐把整个人都包进了成形的光茧。无数小光团在周围跳跃舞动,慢慢往里面渗透。异像持续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,光茧豁然暴开,分裂成羽翼一般的片状物体,抖落星星点点的亮丽光尘,轻柔地托着少女的身体。

  圣洁的光照得沉静的睡靥栩栩如生,而生命的迹象也重新回到这具已死的躯壳。脸颊泛起血色,胸口有了微微的起伏。

  突然,原本齐脖的短发以惊人的速度飙长,宛如在空中晕开一朵黑色的曼珠沙华,映着那张清雅的容颜,竟有一种莫名的绮丽。漆黑的发浪划出优美的轨迹,代替慢慢消失的光翼,围绕着飘浮的人,落入一双迎接的臂膀。

  紧贴着女儿残留着冰凉的面颊,魔界宰相加重手劲,将她牢牢圈进怀里,心疼地低喃:

  “杨阳……”

  杨阳梦见了怀念的过去。

  每天早上,她在硬硬的木板床上醒来,浆过的床单有点粗糙,却很好闻,盖着很舒服。一边打哈欠一边梳妆打理,她踹醒友人,两个人一起下楼。

  面无表情的少年从厨房探出头,打个不冷不热的招呼,指着桌上的水果叫她们垫饥,缩回去继续煮饭。阵阵食物清香,是催促锻炼的最大动力。

  艾瑞克队长的大嗓门在门外叫唤,跟昭霆抬两句杠。士兵们总是爽朗地笑着,揉乱她的短发,聊些村里的趣闻。晨练开始后,忙碌的主妇,下田的村民和四下乱跑的孩童都会停下来,为她们加油鼓劲。偶尔恶作剧地伸出脚,想绊倒跑得最快的艾瑞克,结果总是绊倒后面的昭霆,气得她哇哇大叫。

  跑完步,到酒馆,老板布克坐在窗边悠闲地吐着烟圈,笑呵呵地点头。娜塔婶风风火火地冲出来,又是抹汗又是搬椅子,嘴上也唠叨个不停,却完全不会让人讨厌,就像她端出来的热牛奶和炊饼一样,热烘烘的温暖人心。有时候还会塞给她们一个酒瓶子,叫她们偷偷带回去给某人。

  可惜十次有九次不成功。没收了酒瓶,耶拉姆会怒气冲冲地奔进卧室,拖出他赖床的师父,大不敬地抱以老拳、痛骂和不许再私下购买任何酒类物品的威胁。然后,还晕呼呼的银发青年会揉揉眼,朝她绽开爱困又迷糊的笑靥,用有些沙哑的清朗嗓音道:

  ……好想哭。

  意识的一角,响起濒临崩溃的细小声音。

  可是,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!

  因为哭了,就输了。

  她会再没有力气站起来,再没有力气复仇,陪着那个人沉进无知无觉的黑暗海底,成为一个活死人。

  醒来的瞬间,就像灵魂被撕成两半一样痛苦。

  如果可以,她想一辈子沉浸在那些怀念的景物中,即使是虚假。

  “杨阳!”

  熟悉而亲切的男中音鼓荡着她的耳膜,不允许她再逃避下去,“醒过来!醒过来!”

  下意识地睁开眼,跃入视野的是一双比星辰更明亮的黑眸,溢满了关切、心痛、担忧和不舍,却无法打进她的心里,只勾起了她的记忆:“维……烈?”

  “是我!”抱紧她,魔界宰相喜极而泣,“太好了!你终于醒过来了!我好担心你会一睡不醒!”

  “我还活着?”软软靠在他的臂弯里,杨阳依稀想起坠落前的情景,浮起微薄的惊讶:怎么会,那一箭,应该是射穿了她的心脏的。

  “对!你还活着!”

  ……算了,这不重要。抓着他背上的衣服,杨阳拉开一段距离,直视他的双眼,低吼道,“帮助我!”维烈一愕:“呃?”

  “你来得正好,帮我!帮我杀了罗兰福斯!我们不是同伴吗?你帮我!你要什么我都给你!命也好,灵魂也罢,只要帮一点点忙就可以了!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帮助我,维烈!”察觉对方的沉默隐含拒绝的意味,杨阳拎起他的衣领,神情和动作都充满了狂乱,“我只求你这一次!看在我们的交情份上,拜托!不然,我就永远不原谅你,恨你像恨罗兰福斯一样!因为你不讲义气!”

  “你居然会说这种话……”维烈听得呼吸不稳,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,“我想扇你一个耳光。”

  杨阳吓住,愣愣地瞧着他。

  啪!随着两记脆响,维烈托起她的脸,以前所未有的粗暴语气道:“你给我冷静一点!这个样子还像你吗!”杨阳脸色一变,甩开他的手:“闭嘴!你怎么会明白我的心情!只会在那里说大道理说得好听!”

  “你也知道啊。”维烈微微苦笑,“你以前还不是常常对肖恩说大道理,你又真的理解他了吗?”

  “!”被这句话击中心坎,杨阳缩起肩膀,一时手足无措。看到她这副模样,维烈脸上的线条又软化下来,重新漾开爱怜,温柔地摩挲她的脸颊:“杨阳,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,你的悲伤只有你自己背负。”

  “可是,我受不了了啊!”杨阳求助地看着他,眼眶微湿,“我好恨!好恨好恨!”

  “你恨他多一点?还是恨自己多一点?”

  仿佛被雷生生劈中,杨阳整个人缩成一团,两手紧紧捂住嘴,半晌,从指缝里流泻出走调的微弱气声:“我更恨我自己。”

  下一秒,再度转为歇斯底里的高喊:

  “我好后悔,为什么要离开村子!为什么要离开他!如果我不去找什么见鬼的神器,这一切就不会发生!我还恨诺因!为什么要留着我!如果他早点放我走,我就来得及见到他!”

  “这是毫无道理的指责……我知道,真正应该被指责的是这个玩昏头的我。因为不想怪无辜的人,不想浪费时间自责,我才把一切推到罗兰福斯头上。”

  “我甚至不想报仇,我只想回去!回到村子里!回到有神官、有大家在的村子里!我什么都不要!不要旅行,不要找神器,不要回家!我也不要同伴!肖恩、希莉丝、莎莉耶、扎姆卡特、月、诺因、史列兰……这些我统统不要!我只要他!和他相比,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!”

  维烈静静注视眼前泫然欲泣,又强忍着不哭的少女,只觉看到了镜中的自己。

  那是过去的他。

  他们的命运……何其相似。

  喘息片刻,杨阳仿佛自我确认地道:“我要杀了罗兰福斯,一定要杀了他!是他夺走了神官,他该死!”

  “杀了他以后呢?”一声叹息,在静夜里幽幽化开。

  “咦?”杨阳睁大眼,不解地仰视他。维烈却没有看她,视线定在远方的一点,像对过去的自己说话:“杀了他以后,你又要对谁发泄?她已经不在了,这里、冥界、宇宙,哪里都没有了。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?这世界还有什么意义?”

  杨阳战栗起来,听出他真正的言下之意,坚硬的心防裂开细缝。

  能引起共鸣的,只有经历相似的。

  “没有她的世界,没有存在的必要。我毁天灭地,我杀人无数,我是觉得有快感,我是得到了发泄,但最后呢?当听到仇人已经死亡的消息时,我没有解脱,也没有开心,只有空虚,无尽的空虚!”

  “但…但是!”杨阳试图辩驳,“你没有亲手杀死精灵王,而我是要……”

  “杀了星华还不够吗?”

  “……”

  血色从杨阳脸上褪去,这一刻她苍白若鬼。维烈的焦距回到她脸上,眼神苍寂而阴郁:“我比你幸运,我没有杀死挡在我面前的肖恩,但你已经错了一次了,还要继续错下去吗?哪天如果肖恩挡在他的徒孙面前,或者冰宿阻拦你,你是不是也会将他们统统杀掉?”

  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
  “杨阳,我爱玛格,我爱她胜过任何人,我以为我能舍弃一切,可是我做不到,我好后悔!我不该发动降魔战争,不该侵略人界!洁西卡是我害死的,肖恩的不幸也是我造成的!只要想到他们俩,我就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!我还曾经想抛弃摩耶,弄得现在连回去也没脸!杨阳,复仇的时候是可以什么都不想,但复仇以后呢?”

  杨阳无言以对,默默凝视他,眼里开始有雾气浮现。维烈催促似地抚上她的眼睑,柔声道:“杨阳,我不阻止你复仇,但是不能是这种形式,不然你会后悔的,像我一样后悔。事实上,你现在就后悔了不是吗?”

  “呜……”嘴唇颤抖片刻,杨阳嚎啕大哭,“哇啊——”

  维烈紧紧抱住她,哭得肝肠寸断的人儿激烈地挣动,像要把所有的委屈、愤怒、悲伤和着泪水一并宣泄。

  “啊啊啊——啊啊啊啊——”

  声嘶力竭的哭喊宛如伤兽的悲嚎,一声声回荡开来,在黑暗里隐没。

  “乖。”轻拍她剧烈起伏的背,维烈不忍地合上眼。良久,嘶哑的哭声才渐渐低微,转为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:“维烈,我好难过、好难过、好难过……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我不想杀她的,我真的不想杀星华!”

  “我明白。”

  “我好想见神官,我只想见他最后一面!”

  “……”维烈震了震,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,叹息,“对不起。”杨阳把脸埋在他肩上摇头,继续啜泣,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,渗进他的衣服,也渗进她的心底。

  融化了由仇恨筑起的高墙。

  “维烈,对不起、对不起……”

  “没事的。”欣慰地微笑,维烈耙梳她长长的黑发,“回去吧,大家都很担心你。”

  “嗯。”点了点头,杨阳又哭出声。这次很快就平静下来,浓浓的疲倦席卷了饱受折磨的灵魂。

  以尽量不惊动她的动作站起来,维烈正要使用空间转移,原以为睡着的人环住他的颈项,埋首在他胸前,喃喃道:“维烈,其实你真的是我的父亲吧?”

  没有回答,魔界宰相眼里荡漾着复杂的情潮,低头在她前额印下一吻。

  而杨阳也没有等他回答,双臂下垂,沉入梦乡。

  松了口长气,维烈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,转向东方。深沉的夜色笼罩着大地,只有他脚边的篝火散发出光和热,以及远方的狭长光带,那是由都市的灯火构成的景观。

  “这笔帐我记下了,罗兰福斯。”

  回到中城的下界王宫,接到通报的人们立刻赶过来。

  “维烈!”

  跑在最前面的昭霆大呼小叫,“你找到阳……阳!”

  “这是阳?”希莉丝看着那个像被黑色水草包围的人目瞪口呆。莎莉耶好奇地捻起一缕:“她的头发怎么变得这么长?”

  “有点原因。”维烈苦笑。检视宿命的另一半,却探不出脉搏,肖恩吓得结巴:“她……”

  “放心,她没事。”维烈连忙安抚,见友人一脸如释重负,又掩不去原先的黯然,劝慰道,“肖恩,不是你的错。”也不忍心情人自责,希莉丝问道:“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?”

  “她去杀罗兰福斯。”

  “什么!!!”异口同声的惊呼。好半晌,被炸得头晕脑涨的众人才相继回过神。耶拉姆自嘲地撇了撇嘴角:“她倒是比我动作快。”昭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,终究垂头不语。

  清亮的脚步声响起,维烈抬首,余人则是转过头。卡萨兰城主神色冷凝地走来,身后跟着表情怪异的宫廷术士长,显然已经知道发生在东城的事。

  人不可貌相,人不可貌相啊!骇服地瞪视黑发少女,吉西安暗暗摇头。其他人自动自发地让出一条路,让诺因通过。

  “殿下?”维烈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的反应——伫立片刻,伸手拭去杨阳脸上的泪痕。

  凝视那张在黑发的掩映下更显苍白的面容,诺因的眼神阴晴不定。

  “无名氏神官,她的师父,就是她的心上人?”

  “呃,是的。”

  “……”由冲击引发的矛盾和慢慢上升的醒悟都从紫眸里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坚定的情绪,诺因抬起头,一字一字道,“请你把她,交给我。”

  一室鸦雀无声。昭霆等人瞠目结舌,为这样的发展错愕不已。没有理会他们,诺因只是一霎不霎地注视维烈,因为他本能地感觉到:这个男人才是真正有资格做决定的那个人。

  维烈久久不发一语,抿起的唇瓣似乎在抗拒,蹙起的眉似乎在估量。随着漫长的对峙,他眼中的挣扎渐渐转为纯粹的不舍,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人,他终于下定决心。

  默默伸出手,极尽轻柔地将她转移到另一个怀抱。

  “你会很辛苦。”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眼里浮起爱怜,动作之细致不亚于他,维烈落实了心,却不得不提点一声。他这个女儿看似温柔,其实性子拗得很,也许终其一生,都不会再敞开心扉。

  诺因会给她带来安慰,下场却可能是不被接受,一辈子的不幸。

  这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私,为了女儿的幸福,而将爱她的男人推进深渊。

  “哼。”诺因习惯性地露出讽笑,“这世上没有简单的事,也没有困难的事,只看人的毅力而已。”

  抱着单恋的少女,他转身离去。

  中城满愿师的暴举,使得伊维尔伦群情激愤,坚决要求严惩犯人。卡萨兰方面的记录是“无”,拒不承认他们的“诬陷”。反正东城没捞到尸体,而人还好好地活在中城的王宫里,怎么辩也是平局:一方有人证,一方有物证。

  让两城吵翻天的这位犯人,其丰厚成果有:把整个东城首府烧出了一条分界线。纵向破坏不大,只被星尘粉炸了几幢宫殿。然而横向,一块宽不足五十米,长却超过二十公里的截面上无人生还;财产损失不可估量,光是两条断开的高架水路,就要花费诺大的人力物力修理。

  最让罗兰郁闷的,他的办公地点,好死不死也在那条线上。虽然重要文件都有备份,但是他那些最最紧要的私密资料,全化成灰了,不知飞啊飞飞到哪个角落。这下只有搜肠刮肚,把它们背出来重新记录,再用最牢固的保险箱和最强大的咒文保护。

  而因为宫殿需要抢修,他只有提前计划,在近期内搬回上界。

  “大人,确定了,那个女人的确还活着。”

  听完心腹的报告,东城城主在临时办公室里一手支颊,沉吟不语。他对自己的箭术绝对有自信,如果不是杨阳的心脏长在右边,就是……

  “果然她和魔界宰相长得像不是巧合。”

  “你是说——”法利恩瞪大眼,心头一次动摇——他是不是因为轻率,给伊维尔伦树立了不可招惹的强敌?而且严格说来,这次事故的责任也在于他。看出他的心思,罗兰淡淡地道:“不用担心,身为魔族,维烈宰相决不会直接插手人界的事,不然,众神也会出手。”降魔战争是他从小听到大的故事之一,对于神魔之间的关系,他再清楚不过。法利恩将信将疑:“真的吗?”

  “放心,你老哥我决不会信口开河,你也别再垮着一张脸。自责和后悔是世上最无用的行为,有时间懊恼过去的事,不如想想未来要怎么做才能避免重蹈覆辙。”

  “是。”法利恩肃然行礼,随即有些不甘地道,“那这次的事,我们就只能忍气吞声了?”

  罗兰莞尔,尽管这个弟弟给他添了很大的麻烦,对他的死脑筋,他却从不生气。因为他本来需要的,就是法利恩一丝不苟的办事能力,以及冷酷的决断,以弥补他一些优柔的特质。而由此衍生的副作用,是他应该承担的。

  “杨小姐的靠山确实大,在监视他们旅行时,我就知道了。可惜,都是乌合之众。”把玩印章,金发青年笑得从容而自信,“虽然她自己可以成为完美的向心力,不过……”

  真正实力上的,不是这么简单的事。

  打仗更不是几个强者之间的决斗。真这么简单,他早就亲自去单挑拉克西丝,决定王位归属了。就算真的发展成这样,他也不怕。目前中城可用的强者素质并没有超过他这边,就算加上血龙王、月祭司这些散部,亦然。

  “大人?”见主君说话说一半,法利恩担心地催促。罗兰微笑道:“没杀掉杨小姐是很可惜,活的她绝对比死的她威胁大,但是因为她的魔族体质,以后下手就不容易了,由得她去积蓄对抗我们的力量吧,让台面下的小虾都浮起来也好。”

  “对不起,都是我的错。”

  “嗯?”

  法利恩闷闷地道:“我知道,大人你并不想杀了她。”罗兰笑意加深:“啊,我承认我对她有点香火情,但还不至于痛苦到哪里去,真正头痛的是她和我那师公的关系——我不想让师父为难。”法利恩一怔:“可是费尔南迪先生是比较重视大人的吧?不然他也不会特地跑到竞技场救你,还公然和子孙对立。”

  “这个嘛。”罗兰反常地迟疑了,眼底浮起阴郁的薄雾,“我总觉得,师父对我有些报恩的性质,感情上……”

  一言未毕,他揉了揉额角,感觉脑子里有一根神经跳了一下,莫名的焦躁。

  像有一段久远的记忆偶然翻了出来,却连看也没看清,又沉回谷底。

  “报恩?”法利恩完全不理解这个词:应该是反过来吧?罗兰还没回过神,随口道:“没遇见我之前,他日子过得无聊死了。有了我,他可以成天耍着我玩,当沙包揍或当奴仆压榨,怎么整都可以——我带给他这么多乐趣,他是不是该回报我?”

  法利恩狂汗。

  找不到情绪失常的原因,罗兰把刚才的怪异感视为单纯的错觉,转移注意力:“就让中城借着杨小姐的名头重整王室的威严好了,我看他们那儿迟早变成魔族的大本营。一千年的思想沉淀哪有这么容易消除的,就算同样是人类,民众都还排斥外族,何况异族的统治者。这就是人的劣根性。稍微洒几颗火星,有得他们忙乎了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谈话告一段落,罗兰正想看看工程进度表,他的副官火急火燎地冲进来,还没关门就大声嚷嚷:“罗兰,你和冰宿出了什么问题?”

  “艾德娜,关门。”法利恩有时真气这个粗线条的情人,一点分寸也没有。艾德娜朝他投以挑衅的眼神,但还是一脚把门踢上,继续逼问主君:“你和冰宿到底怎么了?”

  “别急,慢慢说。”罗兰笑着举起茶壶,“要不要来杯月桂茶?我新泡的口味,很不错。”

  “……”艾德娜翻了个白眼,实在受不了他这悠哉游哉的脾气,“你还有空喝茶!不给我交代清楚,我就代替冰宿,把你捆成粽子吊起来,狠狠地当沙包揍!”

  法利恩眼中射出强烈的非难,罗兰还是那副德性:“冰宿绝对没有这种兴趣,这是你的宿愿吧。”

  “哼,你知道就好,说!为什么她既不上朝,也不来上课?以前她决不会两样都缺席,想来想去只有你这个王八蛋最可疑!”艾德娜越说越愤慨。这回法利恩也愣了愣。

  罗兰却不意外,只是神色微微黯淡:“让她冷静一下也好,杨小姐毕竟是她的同学。”

  “对了,我正想问你,你叫谁去追不好,偏要亲自出马!你是太久没射箭,手痒了是吧?好啊,你射了,现在冰宿也气跑了,看你怎么办!”

  “当时的情况,叫任何人去追都会将她五马分尸,只有我亲自带队才不会发生这种事。即使冰宿生气,一辈子不原谅我,我也不能侮辱我的对手。”

  艾德娜无言。法利恩安慰道:“大人,别担心,冰宿小姐顶多气一会儿时间,不会一辈子不原谅你的。”

  无法像他这么乐观,罗兰默默喝了口茶。袅袅白雾模糊了他的表情,也掩盖了整个内心世界。

  在竞技场,冰宿持剑保护他,不顾一切地站他这边时,他是觉得很感动,感动她的深情,但他从来没有自信,她不会对他渐渐寒心,进而离去。

  因为他是什么样的人,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。

  午后的阳光斜斜洒进窗户,透过蓝色的丝绸窗帘,为整个房间罩上如梦似幻的淡蓝。长睫颤了颤,缓缓张开,黑眸由失神的困顿转为迷离,沉醉于眼前的景致。

  “醒了?”

  立刻察觉她的动静,床边的人放下看到一半的书,顺手拉开窗帘,明媚的阳光顿时铺满一室——比起说好听是浪漫说难听是昏暗的环境,他更喜欢充足的光线。

  “诺因!?”认出这个声音,杨阳惊讶回首。因为光被挡住的关系,她没觉得刺眼,但还是有点不适应,用手背遮脸,从指缝里看清中城城主清秀的容颜,一瞬间,心潮澎湃。

  终于回来了……

  在东城发生的一切就好像一场噩梦,连同她自己也像是噩梦的一部分。什么都不想,只执着于复仇,那样是可以逃开无尽的自责和后悔,可是一稍微松懈下来,痛苦就紧紧包围住她。

  而现在,悲伤依旧,却少了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。

  虽然这里不是西芙利村,没有那种身心都融化的温暖,但是有朋友同伴迎接守侯的感觉也是那么好。

  “身体有没有不对劲?”

  “啊?没…没事。”

  “……你哭什么?”诺因眯起眼,掩盖一闪而逝的狼狈。杨阳慌忙抹泪:“没有,我是太高兴了,呜呜……”怎么抹也来不及,她遮住眼睛,难堪地低语:“抱歉,我醒来后好象泪腺变发达了。”

  “算了。”诺因别过头,不去看她逞强的样子,心隐隐抽痛,“你要哭就哭,别死撑着,我当没听见。”

  轻轻的啜泣声依然听得出是经过压抑的结果,却比大哭更揪心。

  在他的印象里,这个少女一直是笑着的,温和而大度。包容他的小性子,原谅他的坏脾气,也会直言不讳地教训他,从来没有失控,也从来没伤心过。

  无论那家伙是怎样的人,让她这样哭泣,决不是好东西!

  诺因咬牙切齿地为“前”情敌打了个大大的叉叉,索性把手帕扔在她脸上,让她去粉饰个够。

  不被信任依靠是很郁闷,但诺因还不会蠢到现在就抗议,他很清楚自己在杨阳心里的地位——可能连她队伍里那个小丫头也及不上。

  无妨。他悠闲地盘算:大不了跟她耗一辈子,那小丫头总不见得做她一辈子的跟屁虫。

  杨阳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,红着脸偷瞄他:“对不起,让你看笑话了。”

  “我什么都没看到,你大可放心,倒是听见有人像老鼠一样嘤嘤地哭。”

  “谁是老鼠!”杨阳愤慨地举手捶他,因为听出友人没有嘲讽的意思,她也不是真的生气,只捶了两下,“手帕我洗干净还你。”

  “洗什么洗。”诺因抢过自己的手绢,为那沉甸甸的重量叹服,“你真能哭。”

  “罗嗦!”

  把湿手帕绞干叠好放回口袋,诺因拿起床头柜上的水瓶,笑道:“要不要补充水分?”杨阳不好意思地应了声。

  “耶!我的头发怎么变这么长了?”一被扶坐起来,她就看到了延伸到被下的浓密黑发,惊讶地睁大眼,难怪她觉得头好重。诺因咋舌:“你真迟钝,现在才发现。维烈说是治疗的副作用,这么蠢的谎话,大概只有肖恩那个笨蛋会相信,我想你的智力没差到他的水平。”杨阳好笑地舒展眉宇:“嗯。”

  “这是你们之间的问题,待会儿你自己和他解决吧。”

  “维烈没走!?”杨阳喜出望外。诺因挑了挑眉:“没确定你平安,他怎么会走,现在只是正好轮到我照顾你——你已经昏迷三天了!”

  杨阳情不自禁地抓紧被子,又是愧疚又是感动,既为眼前的人,也为其他同伴。

  “对不起,让你们费心了。”

  “我说你,能不能少客气一点?你刚刚吼我时嗓门不是挺大的吗?捶我的力气也不小。”

  “你皮痒啊?”杨阳斜了他一眼,低头喝水,心情和言谈都放松许多,明白这是友人独有的温柔,她暗暗发笑。喂她喝了大半杯,诺因竖起枕头,让她靠坐着。

  “这堆茅草你打算怎么解决?”他拎起一缕发丝,只觉碍眼。杨阳咧了咧嘴:“你就不能用好听点的形容吗?我也感觉太长了,不过剪到原来的长度,似乎有点可惜。”诺因不解:“有什么可惜的?这么长,做什么事都不方便,还是原来好,清爽。”被他这么打击,杨阳反而卯起来:“不要!我偏要留长!我还要用我送你的发带绑,还我!”

  “不要!”这回轮到诺因誓死捍卫自己重视的东西。

  “哼,那就闭嘴。”杨阳颇有胜利感地检视头发,沉吟道,“嗯…就剪到腰下好了。”诺因无奈地道:“马马乎乎啦。”回想对方戴假发穿长裙的模样,突然觉得……还满可爱的。

  不过,他还是不理解这种小女儿心态。莉莉安娜也是,对发型啦、服装啦、首饰啦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在意得要命。

  “诺因,这次的事,真对不起,给你和拉克西丝陛下添麻烦了。”

  “啊?没事。”诺因回过神,无所谓地摆摆手,“这种小得一咪咪的事,有什么好道歉的,交给我们就是。”杨阳哑然,她很有常识,知道自己闯的祸会造成多大的影响。可是看对方的表情,又没有半点虚张声势的成分。

  满愿师的事也是,这男人到底是神经粗壮呢?还是……

  “拜托你一件事。”诺因迸出一句,额角可见跳动的青筋。杨阳歪着头:“啊?”

  解下佩剑递给她:“叫这小子闭嘴!他从三天前,不,从你走的那天起就一直哭到现在!”

  “你为什么不早说!!”杨阳吼声如雷,劈手夺过。

  这会儿嗓门倒大了。诺因有点吃味,但半身到底不同,受宠就受宠吧。

  一握住剑,断断续续的啜泣就直接流入心房,伴随着凄楚的呼唤:《杨阳……》

  “乖。”杨阳心疼不已,轻轻拍打他,“对不起,史列兰,是我不好。”她现在才深切地感受到,自己的一意孤行、自我封闭有多伤朋友们的心。

  《不是的。》魔封用哭哑的声音道,《我不是气杨阳离开,我知道你不会不说一声就走,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你不得不走的事情。》

  “史列兰……”

  《我是担心,担心你不会回来了,因为诺因说你可能会做傻事,我好怕你回不来!我不要再也见不到你!还有,我好难过,因为我感觉杨阳很难过,虽然我不知道原因。》

  “史列兰……”杨阳也哽咽了,抱着他再次落下泪来,“对不起、对不起……”

  诺因看着这幅画面,无力到极点:劝的那个人自己倒哭起来了。

  忍忍忍,书看过了,茶喝过了,房间也兜了一圈,那边还在水淹金山,他忍无可忍地抓住剑柄,用力摇晃:“你们给我适可而止!”

  “干嘛啦!”也被带得晃了两圈,杨阳怒极:这霸道的男人,人家伤心关他什么事!

  “两个穷光蛋凑在一起,只会更加穷得发臭,你们俩就是这样的一路货!明明只有三分,哭着哭着也变成十分!普通的发泄也罢了,你们根本是在互相鼓励,比谁眼泪多!”

  杨阳无言以对。史列兰连忙安慰:《杨阳,别生气,诺因他没有恶意。》

  (我知道他没有恶意……)就是嘴巴坏,不懂得委婉。

  诺因托起她的脸,用袖管擦拭。

  “好痛!”

  “痛?”诺因停下手,“我好象没用这么大力气。”杨阳赧然地指着他的袖子:“不是,是你的扣子擦到我了。”

  “哦。”拔掉扣子,继续擦。

  “……”

  “这个是纯金的哟。”诺因献宝地亮出那粒纽扣,“可以买五本手抄书。”杨阳晕旋地按住头:“我说你……没带钱的时候不会就是扯扣子典当的吧?”难怪动作熟极而流。

  “反正侍女会帮我缝回去,有什么关系。元帅印章我也拿去抵押过。”

  “我开始同情拉克西丝陛下了。”有这样一个没自觉的侄子。

  “同情那老妖婆干嘛,你应该同情的是我!”诺因大喊。杨阳叹气:“是是。”转念一想,她又莞尔:“不过,也的确委屈你待在这个金笼子里了。”

  薄唇扬起一个愉悦的弧度:“果然笑起来比较好看。”杨阳微微臊红脸:“咦?”

  “多笑笑,笑自然就不是难事了。”

  “呃……是。”

  挥挥手,诺因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斗篷:“我要去巡营,晚上再来看你,路上会顺便叫那帮家伙来,省得你一个人胡思乱想。”不经意流露的关怀让杨阳心头发软,由衷地道:“谢谢你,诺因。”

  “谢啥,干脆史列兰也陪着你,人多热闹。”

  “不行啦,你去军营,怎么好不带剑。”

  话音刚落,怀里的剑嗡嗡叫起来,杨阳面露尴尬,难以启齿地瞅着他。诺因会意地冷笑:“哼,看来他也比较喜欢腻着你。”

  “不…不是,他只是想多陪我一会儿,要么你也留下…不,那个……”杨阳为冲口而出的话慌了一下,不过,她是真的很喜欢和眼前的人相处的感觉,轻松又自在。

  “算了吧,我可不想像个傻子一样杵在旁边。这小子最近也闷坏了,你陪他聊聊吧。”伸手用力一按她的脑袋,卡萨兰城主夹着书走出房间。必要的义务他会尽到,为了爱情就整天腻在心上人身边,那只是个脓包而已。而且,今天的成果够丰厚了,他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。

  摸摸头,杨阳微笑着目送他离去。史列兰不失时机地帮半身说话:《杨阳,诺因也很担心你哦。》

  “是吗?”

  《嗯!他好惨的!每次诺因心情不好,魔控力就特别棒,结果他姑姑就利用这一点,骗他发泄,给他一块空地。诺因掘了几个大坑,他姑姑后来派人灌水进去,做蓄水池。》

  “……”

  《第二天又给他一块空地,这次诺因多少有点怀疑,就用风刃铲铲铲,没有做很大的破坏,马上一群人出来撒种,原来那里是一块正要开荒的田地。》

  “……”

  《诺因当然火了,跑去找他姑姑算帐,沿途又开出一条林道,填平了一片沼泽地,清理了一块山崩现场,炸开因为坍塌而封闭的矿坑,反正就是按照他姑姑的安排,把所有的预定工地全跑了一圈。》

  “太…太恶劣了。”杨阳对友人致以十二万分的同情。史列兰同仇敌忾地道:《就是嘛!她还没到此为止呢!诺因累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整理房间,这是他以前养成的习惯。那天晚上侍从就把筋疲力尽的诺因带到他姑姑的卧室,房里很乱……》

  “别说了,太惨了。”杨阳掩面呻吟,过了一会儿,还是好奇地问道,“后来呢?拉克西丝陛下不会恶劣到躲在一边偷看吧?”

  《就在偷看!被诺因发现了!》

  杨阳彻底无语,后面的情景用膝盖想也知道,肯定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。

  这对姑侄……唉。想象友人当时气炸了肺的样子,杨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。

  “阳,你在偷笑什么呢?”

  昭霆大咧咧地打开门走进来。杨阳尴尬地抹去笑出来的眼泪:“没什么。”耶拉姆暗沉的脸色略见开朗:“看来你精神还不错。”莎莉耶探头一看,兴奋地跳起来:“啊,史列兰,我要和他说话!”

  “好,只需要在心里想就行了,他听得见。”杨阳笑着将剑递给她,以略带复杂的眼神凝视最后走进的人,“维烈。”魔界宰相在床边坐下,撩起她的刘海,手测体温:“没有热度,太好了。”

  “肖恩和希莉丝呢?”

  “他们还在军营,要晚上才能回来。”昭霆一答完,室内陷入压抑的静默,只有莎莉耶和新朋友聊得不亦乐乎,完全在状况之外。杨阳两手紧紧握住床单,刚刚和诺因谈话时淡忘的回忆和情绪又汹涌而出,将她淹没。好不容易才克制住,眼望师兄:“你……知道了吗?”

  “知道了。”

  “……对不起,耶拉姆。”

  少年抿了抿唇,半晌才道:“不关你的事。”黑发少女痛苦地合上眼,她很清楚对方的心情,那是决不亚于她的悲伤和悔恨。不,也许比她更深,因为那里是耶拉姆真正的家。

  “你有什么打算?”

  “和你一样。”

  语气宛如被火烤过的针尖,其中蕴含的杀意令杨阳呼吸一窒。定了定心,她正色道:“耶拉姆,我已经不准备再暗杀了。”耶拉姆睁大眼,惊讶地看着她。

  “我杀了星华。”

  窒息的沉默再次笼罩下来,这次还渗入了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成分。

  “我用基里亚斯杀了她,因为她挡在罗兰福斯面前。我不怪她,当初是我们送她们去东城的。对她这样的异族而言,东城是唯一的庇护所,罗兰福斯是她的恩人,她保护他没有错,错的是我,就这样杀了一个无辜的人。她还爱我,她不知道我是女的,把我当成一个男权。

  拉克西丝叹气:“没办法,我已经在维烈那儿碰了个钉子,这小子万一再不吐实怎么办?岂不白忙一场?就算以我城的法师资源,再发动一次记忆之茧和绝对解封的复合魔法也是不可能的。”尽管还是认为不妥,希莉丝也不吭声了。

  这时,飘浮在半空的光茧产生异变,宛如花苞绽放,一瓣一瓣分裂开来,从中迸射出强烈的白光,持续了一阵,化为无数光粒四散落下,像下了一场缤纷的光雨。

  如梦似幻的景象中,浮现一抹轻灵的身影。长及脚踝的连衣裙,乌亮的秀发,清秀的脸蛋,紫水晶般的眸揉和了纯真和诱惑,唇边笑意盈盈。莎莉耶大叫:“啊——诺因!”

  “我在这里。”卡萨兰城主咬牙切齿,忍着全身的鸡皮疙瘩。希莉丝安抚地拍拍他:“这个是莉,就是他的养女,菲莉西亚。”

  “我知道!问题是先出现的为什么是她?”

  “大概这个人对他最重要吧。”拉克西丝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,摸了摸后脑勺,“诺因,你做好心理……”

  一言未毕,铺天盖地的血红淹没了在场的每个人。

  光茧里的黑发少女动了动,原本平静的清雅容颜浮起痛苦的波动。

  红色的拱顶,红色的墙壁,红色的地板和红色的祭坛,倒塌的神像旁散落着碎裂的金箔和玉石,形成一幅华丽而凄美的画面。

  影象突然歪斜,他的视野映出刻有浮雕的天花板,而身上,传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剧痛。

 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大脑像抽空一样空白。

  熟悉到刺痛的清亮嗓音拉回稀薄的意识,动了动唇,他挤出无意识的哀求:

  快活的男性嗓音渗入恶意的嘲笑。

  又是一波激烈的痛楚,饶是他坚强,也忍不住闷哼了一声。又一个女性嗓音传入他的耳中:

  他循声望去,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坐在祭坛上的年轻男子。打成长辫的棕发被手指随意拨弄,褚色衣摆下的双腿优雅交叠,轻松的姿态仿佛诸事尽在掌握之中。琥珀色的眸子笑着瞅了他一眼,随即转开,带着欣赏的神情看向不远处的黑发女郎。但吸引他视线的,却是躺在她旁边的身影。

  澄碧的眼定定瞪视他,盈满惊愕和混乱。银发遮住大半边脸,也覆盖住伤痕累累的躯体,四肢关节被砍断躺在血泊里的模样就像破布娃娃。

  他是谁?混沌的脑海跳不出一个对应的人名,却有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出眼角,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。

  见状,绿眸里的疑惑和恍悟都如潮水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宁和的笑意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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